分红新规下，“铁公鸡”拉响警报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：王诗涵
发于2024.4.29总第1138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近日，在收到交易所问询函、被指“铁公鸡”的舆论压力之下，一家上市了14年的公司改变了主意，调整了2023年度利润分配预案：从“不进行现金分红”，到“计划拿出超1.7亿元进行现金分红”。
4月12日，资本市场新“国九条”落地。在第三条“严格上市公司持续监管”中提出，要强化上市公司现金分红监管。随后，沪深交易所发布征求意见稿，拟对分红不达标采取强约束措施——将多年不分红或者分红比例偏低的公司纳入“实施其他风险警示”(ST)的情形。
在分红新规“照妖镜”下，分红不达标的A股上市公司面临监管和舆论的审视。“有部分‘铁公鸡’公司，无视中小投资者利益，长期未分红，也有部分‘不死鸟’公司，不具备分红和盈利能力，却因未触发退市条件一直留在市场上。”前海开源基金首席经济学家杨德龙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
分红新规倒逼了上市公司的分红意识。有多年未分红的公司，在收到交易所问询函后调整了分红预案，也有公司积极宣布，拟在一年内分红4次。
“此次分红新规，并不在于引导投资者通过分红情况对公司投资价值进行片面评价，而是要将强化分红监管作为促进上市公司加强业务布局、长期发展谋划，同时保障投资者利益的一种手段。”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副院长田轩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
“铁公鸡”态度大反转
4月12日，吉林高速披露2023年年报和利润分配预案表示，公司拟不进行利润分配，不进行现金分红、不实施送股和资本公积金转增股本，留存未分配利润将用于公司日常运营发展、投资、偿还债务等。
针对这份预案，4月14日晚间，上交所下发监管问询函，要求其补充说明连续多年不或少现金分红的原因及合理性等内容，于5个工作日内书面回复并履行信披义务。
上交所指出，公司于2019年至2023年连续5年盈利、连续3年盈利增长，仅于2021年低比例分红3240.95万元；此外，公司资产负债率也已连续多年下降，期末未分配利润连续多年增长，期末货币资金余额达15亿元。
吉林高速上市于2010年3月，Wind数据显示，公司上市以来累计分红10次。2023年，公司实现营收14.47亿元，同比下降0.82%；净利润5.46亿元，同比增长38.84%。公司实控人为吉林省交通运输厅，第一大股东系吉林省高速公路集团有限公司，截至去年末持股占比54.35%。
受关注的还有董监高的不一致意见。在监事会决议中，分红预案获1票弃权；在董事会决议中，副董事长刘先福、独立董事林建忠投出2票弃权。“公司在满足长远发展资金需求的同时，也应考虑股东的即期现金回报要求。”刘先福表示。他目前任招商局公路网络科技控股股份有限公司高级顾问，该公司系吉林高速第二大股东，持股占比14.04%。
投资者盼分红已久，年初以来，在东方财富吉林高速股吧“问董秘”板块，公司分红能力与计划持续受到关注。“高质量发展就意味着不能高比例分红吗？”“高速公路板块优秀公司的分红率在70%水平，但公司过往的分红水平一直很低，投资回报获得感远远不足。”股民们写道。
事件很快迎来反转。4月18日，吉林高速公告称，拟调整2023年度利润分配预案，调整后拟每10股派发现金股利0.90元(含税)，共计派发现金股利1.7亿元，现金分红比例31.14%，所需现金分红资金由流动资金解决。
“上交所对吉林高速的此次问询，正是在分红新规出台背景下，向市场释放的首个信号，引导上市公司审慎评估公司经营状况与资金利用情况，积极开展现金分红，切实保护投资者利益。”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副院长田轩表示。
4月12日，国务院印发新“国九条”，在第三条“严格上市公司持续监管”中强化了对上市公司现金分红的监管。其中提到，对多年未分红或分红比例偏低的公司，限制大股东减持、实施风险警示；加大对分红优质公司的激励力度，多措并举推动提高股息率；增强分红稳定性、持续性和可预期性，推动一年多次分红、预分红、春节前分红。
上交所、深交所随后发布相应征求意见稿，对分红不达标采取强约束措施，重点是将多年不分红或者分红比例偏低的公司纳入ST情形。沪深主板方面，对符合分红基本条件，最近三个会计年度累计现金分红总额低于年均净利润的30%，且累计分红金额低于5000万的公司，实施ST；科创板和创业板方面，将分红金额绝对值标准进一步调低为3000万元，并考虑到研发投入豁免ST的情形。
“目前来看，新规所作出的要求并不高，且充分考虑了企业发展需求。”田轩评价。
“分红新规将规范上市公司的分红决策。在未来，愿意与普通投资者分享现金分红的公司，可能会享受估值溢价；长期不分红的公司或面临估值折价，时间久了之后，投资者也会‘用脚投票’。”前海开源基金首席经济学家杨德龙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
上述现金分红新规将于2025年1月1日起正式实施，适用新规的“近三个会计年度”则为2022年至2024年。
4月16日，证监会上市公司监管司司长郭瑞明表示，根据测算，沪深两市明年适用组合财务指标触及退市的公司家数预计在30家左右，明年可能触及该指标并实施退市风险警示的公司约100家。“这些公司还有超过一年半时间来改善经营、提高质量，2025年底仍然未达标准，才会退市。”
国央企分红“领跑”
在吉林高速引发热议前后，部分上市公司已较为灵敏地做出调整。
方大特钢，是2024年首个将利润分配预案从“不分红”改为“分红”的上市公司。3月16日，方大特钢审议通过预案，拟不进行现金分红、股票股利分配或资本公积转增股本；3月29日，上交所发出问询函，要求其说明在货币资金余额较高且多年盈利的背景下，连续2年未进行现金分红的原因及合理性等内容；4月9日，方大特钢宣布调整预案，拟向全体股东每股派发现金红利0.10元(含税)。
Wind数据显示，从当前年报和预案披露情况看，截至4月21日，共有47家上市公司在2018年至2022年均未分红，已宣布在2023年度分红，如苏能股份、中集环科、海看股份、吉电股份等。
此外，A股也出现了首家宣布拟一年分红4次的上市公司。4月19日，三七互娱发布2023年年报与利润分配预案，拟向全体股东每10股派送现金股利3.70元(含税)，分红金额预计为8.2亿元，并提出拟将分红频次从原本的半年一次提高为每季度一次。
从投资角度看，合煦智远基金投研团队表示，随着市场分红水平的提升，整体投资预期也会随着提高，分红将是投资收益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比起吉林高速，在A股历史上，分红更为“吝啬”的公司比比皆是。
据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统计，东方财富Choice数据显示，截至4月21日，A股市场共有2369家上市10年及以上的公司。其中，共有220家公司连续10年及以上未进行现金分红，91家公司连续20年及以上未进行现金分红，金杯汽车、中毅达、阳煤化工、学大教育4家公司连续30年及以上未进行现金分红。另有20家公司，自上市以来从未进行过现金分红。
金杯汽车和阳煤化工，都曾在非公开发行股票申请的过程中，收到关于分红情况的提问。2017年，证监会指出，阳煤化工除1994年现金分红1094万元，上市后长期未进行现金分红，要求其进行说明。公司回复道，“原因系长期以来未分配利润为负值，大规模举债对公司经营产生双面效应”。
2019年，证监会指出，金杯汽车自1992年7月上市以来从未进行过现金分红，要求其说明原因和合理性，公司回复称，“因历史期间投资损失、业务经营困难，公司未分配利润长期为负值”。金杯汽车曾在其他公告中表示，“公司将致力于提高经营业绩，早日实现对投资者的现金分红”，这一点至今仍未实现。
“之前A股市场整体分红力度确实比较弱，据统计，有约四分之一的上市公司近3年未采取分红措施，采取分红的上市公司分红比例低、额度小。”田轩表示，一部分原因在于，部分公司持续盈利能力无法改善，有的企业甚至处于持续亏损期，不符合分红条件；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，此前监管对于分红规定以引导为主，强制性要求不足，尤其是未将上市公司盈利状况、历史分红情况、分红比例等关联起来。
“10年、20年甚至30年没有分红的公司还能留在股市，是因为退市机制与分红监管未能有效衔接，对持续不分红企业的退市处理力度不够。”他说道。
检索公司公告发现，在上述220家连续10年及以上未分红的公司中，深交所中小板公司管理部曾向10家公司问询过多年未进行现金分红的事项，例如2017年问询贝因美，2018年问询凯瑞德、人人乐、新华都、中润资源，2019年问询安妮股份、申科股份、协鑫集成、三特索道，2020年问询汇源通信。
反观分红“慷慨”的上市公司，Wind数据显示，在2013年至2022年这十年内，共有848家上市公司现金分红10次及以上。其中，中国平安、中国石油、潍柴动力、中国石化、广汽集团5家公司现金分红20次以上。
从分红总额看，共有20家上市公司在十年间的分红总额超过1000亿元，以国央企为主，集中分布于银行、能源、食品饮料等行业。“此类行业发展较稳定，这些领域的国央企一般经营状况也较为稳定，盈利能力较强，分红水平可以预期。”田轩评价道。
“而例如医药、科技、高端制造业等领域，处于快速发展阶段，上市公司尚未具备稳定盈利能力，且后续发展资金需求较大。因此，需考虑不同行业、不同属性、不同阶段企业的特征，进一步细化分红政策，加强对不同企业分红的差异化要求。”他表示。
避免误读
近期落地的，还有证监会于4月12日发布的《关于严格执行退市制度的意见》。同时，部分误解性传言也在市场上发酵，包括对规则的误读，以及对规则影响的夸大。4月16日，证监会上市公司监管司司长郭瑞明就分红和退市有关问题发声。
有传言称，根据分红新规的金额标准，推断A股将有1000多家公司因分红金额低而被标记为ST。郭瑞明重申了ST的含义、实施和触发条件，并表示，以2020年至2022年度数据测算，沪深两市可能触及该标准的公司数量仅80多家。
还有观点认为，退市新规将对小盘股走势造成较大冲击。郭瑞明表示，这一观点纯属误读，“本次退市指标调整旨在加大力度出清‘僵尸空壳’‘害群之马’，并非针对‘小盘股’。在标准设置、过渡期安排等方面均做了稳妥安排，短期内不会对市场造成冲击。”
“任何改革都会对存量带来一定的冲击，从总体上看，新规将为市场带来长期的正面影响。短期的担忧，则是非理性的趋同交易带来的流动性风险。”合煦智远基金投研团队表示，投资者应积极面对新规，更为准确地评判上市公司价值，不同公司情况各异，不应简单理解为对小市值的利空。
此外，受访专家也提醒，不能过度、片面地仅以“分红”标准评判一家上市公司。“分红只是衡量企业盈利能力的一个方面，还需结合公司所处行业地位、资产负债率、未分配利润、回购情况、净资产收益率、融资情况等多方面指标综合判断。”杨德龙表示。
田轩则表示，评估企业质量的标准还包括公司行业属性、资本结构、创新水平、公司治理质量、可持续发展能力等等。在他看来，一个健康的股市，需要上市发行、市场交易、退市机制、持续性监管、上市公司治理等方面不断健全，形成优胜劣汰的市场生态。“投资者与上市公司之间，应是一种长期投资与持续分红的，稳定、健康的互益关系。”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4年第16期
声明：刊用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稿件务经书面授权
